访谈 | 以儿科医生的视角诊断城市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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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儿科医生的视角诊断城市环境
姜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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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J·杰克逊
姜斌
以下简称姜
美国景观教育协会（CELA）大会研究与方法类主席
香港大学建筑学院城市环境与大众健康虚拟现实实验室主任
香港大学建筑学院园境建筑学部助理教授、博导
理查德·J·杰克逊
以下简称杰克逊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公共卫生学院环境健康科学系教授、系主任；儿科医生；
曾于加利福尼亚州环境健康部环境健康与传染病两个部门中先后担任领导职务，最高职位为加州卫生长官；
曾出任美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亚特兰大国家环境健康中心主任一职达9年，并获得了总统杰出服务奖；
2011年10月入选美国国家科学院医学研究所，并被授予约翰·海因茨奖；
被美国公共健康协会授予了该协会的最高奖项——塞奇威克奖章。
曾作为联合作者，撰写了教科书《创建健康场所》，并主持一档美国公共电视系列剧集“设计健康社区”。
△ 理查德·J·杰克逊与姜斌在2014年4月于内布拉斯加州奥巴马市举办的“为未来世代而设计”健康社区会议上的会面。
正文
（建议阅读10分钟）
姜：很高兴见到您！在过去的15年中，您一直投身于建成环境和人类健康的领域。是什么让您认识到生活环境对人体健康的重要性？是什么促使您将主要的职业生涯都奉献给了环境健康这一领域？
杰克逊：我成年后才突然意识到，冥冥之中我注定要投身于公众健康领域。我父亲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战斗机飞行员，于1945年全身而退回到美国，是一个身强体健的年轻人。1949年，他罹患脊髓灰质炎，在病情发作不到三天便辞世了。
他的逝去给我们带来了无限哀伤。为贫困所迫，我们一家人随后搬到了母亲的故乡新泽西州——那里被誉为美国的“花园之州”，彼时还是个美丽的地方。但毫无节制的工业化、过度使用铺装，以及空气、水、土地的污染等诸多因素令新泽西州面目全非。在那里长大的每一个人都深知，这个“花园”是如何遭受毁坏的。而且遭受毁坏的不仅是那片土地，还有人民的健康。
New Jersey City (1883)
© Bravura Media Company
植物园
© Mwanner
新泽西州的制高点和纪念碑
© Beyond My Ken
我最终选择就读医学院校，立志成为一名医生。我想从事一份服务于大众的事业，并且在我看来，儿科是一个非常美好的职业。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因为儿科与成人医科所作的事情并不相同。在成人医科中，我们只是简单地试图帮助病人复原从前的身体状况。在儿科中，我们诊断一个孩子的时候，我们知道我们看到的只是电影中的一帧画面，因此尤为关注的是这个孩子生命中的心理发育、生理发育、社会成长，乃至其（家庭）经济环境的健康。
每一个孩子都是她/他自己的生态系统的中心。从生物学的角度上讲，孩子会将所接触的环境融入自己的身体。孩子每公斤身体的饮食和呼吸量是成人的2至3倍。所以，我们所创造的环境对孩子的影响要大于成人。而这些影响的结果不是持续5年或10年，而是70年或80年。因此，关注儿童（的健康）是极为重要的。有一句西谚这样说道：童年将决定人的一生（The boy is the father of man）。
自然之中的儿童
© sf.co.ua
我曾在流行病学和毒理学上投入了30年的精力以认识诸多环境危害的影响，大约15年前，我坚信关注有毒化学物质是非常重要的——但对普通人来说并非那样重要。人们居住的生活环境才是关键的。我的朋友，霍华德·弗兰坎教授和我决定，我们应更多地关注人们的生活环境。于是我们开始行动：为美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引入了许多专家；探讨如何通过环境设计来加强社区治安，例如，如何通过“街道之眼”来减少犯罪；引入了身体伤害预防专家，试图通过改变建成环境来防止身体伤害；还引入了哮喘病专家和心理健康专家……
弗朗西斯·郭教授和威廉·C·苏利文教授曾对生活在恶劣住宅环境中的儿童的社会和心理健康进行了研究。他们的研究令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一个我和其他人都认可的事实：儿童是属于绿色环境的。大多数家长都知道孩子们需要挑战——一些既不太难，也不太容易的挑战。孩子需要玩耍嬉戏，需要融入他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孩子们需要被允许去探索，即便也许会受到些许伤害。如果我们过分地保护他们，他们对世界的感知会变得不真实。
此外，苏利文教授用确凿的证据证明，在绿色空间中玩耍的孩子——就我理解，例如在河边的树木和灌丛间奔跑，或向河中扔石头——会比呆在房间里的孩子更加健康，无论是精神上、社会性上，还是在体质上。所有这些我们似乎有所知晓，但苏利文教授为其提供了确凿的证据支持。
在绿色空间中玩耍的孩子
© LAF
我们建造了许多“现代”环境，却剥夺了属于孩子们的绿地。我们所构建的环境使年迈者无法亲近宜人的水景和绿色景观。我们接纳和拥抱机械化的、人工的环境，渐渐失去了大自然给予我们的许多恩赐。我怀疑这种环境的硬质化已经毁坏了人的精神世界。我在很多方面都非常欣赏我的祖国，但我希望一些发展中国家不要重复美国曾犯下的错误：其中的一个错误就是令人们的生活被汽车所主宰，被囚困在一个由水泥和混凝土所构成的环境中，并失去与大自然的接触。
姜：是的，当代的中国城市遍布高层建筑，人口密度极高。人们生活在拥挤和紧张的城市环境之中。人们想生活在整洁的环境中，驾驶自己的汽车，避免乘坐拥挤的公共汽车和地铁。尽管我们知道这种生活方式存在问题，但我们却难以拒绝其诱惑，因为这是我们中的很多人渴望的生活。那么，如何鼓励人们选择更可持续的生活方式呢？
杰克逊：乘坐拥挤、燥热、气味不佳的地铁，与乘坐舒适的、拥有空调的小汽车相比，小汽车看起来肯定是首选。但我认为一定有解决的方法。
首先，人们要意识到乘坐小汽车的问题：研究表明，（经常）开车的人体型更不健康。当他们驾驶汽车时，皮质醇等内分泌水平会升高而增加心脏病发作的危险。诚然世界各地人口的肥胖问题都在加剧。但生活在依赖机动车的地区的人比那些生活在较少开车的地区的人平均体重要超出约3kg。
此外，经济合算或出行便捷是吸引人们使用公共交通的因素。显然，小汽车的人均燃油量要更高，而且对于一个拥有全世界1/4人口的国家来说，人人拥有一辆私家车的想法不切实际。使用公共交通的人均成本要远远低于使用小汽车的人均成本。各个国家应该解决如何令地铁系统高效、安全、清洁、舒适——仅仅摆摆手告诉人们“不要这样做”从来都不起实效。
姜：中国现在有大量正在进行的建设项目，由此有很多供景观设计师实践的机会。公共和私人投资者都开始认识到绿色景观在推动经济发展和促进人们健康方面的重要性。然而，尽管城市地区建设了许多绿地，但在城市中，我们逐渐失去了朴素的自然，或者具有原始野性的地方。许多景观设计师力求使景观具有几何式的、干净的、整齐的边缘、形状，或模式，大多数的城市景观都被视为装饰性元素或建筑性的元素。但是，我认为这些景观不能传达出自然的意味。您曾提到，要通过让孩子与自然玩耍，让人们享受野趣，以促使人们理解人与自然之间的本质关系，并使人们通过与大自然接触而变得更加乐观、专注、放松。因此我对视觉特性的过度控制，或只将景观作为建筑元素的趋势表示担忧。
杰克逊：虽然我是一位医生，但我的偶像之一是弗雷德里克·劳·奥姆斯特德。如果你走入奥姆斯特德设计的公园中，你会觉得“哦，这里可能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尽管这些地方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人造的，有装饰性的构件，例如古典形式的石桥，但至少其通过各种树木、水景、鸟类和其他野生动物，营造出置身于自然的感觉和氛围。这些场所非常注重灵魂和精神。
奥姆斯特德将公园称为“城市之肺”，部分原因是公园能够降温和清洁空气。我们医生都知道，我们能够治疗多种疾病，但是一个人的肺功能衰竭时，就意味着这个病人即将走向生命的终结——如果一个城市没有了“肺”，是否也是如此呢？我们城市的“绿肺”保障了市民的健康。我们需要场所来暂缓工作，抒解压力。我欣赏那些规则形式的花园和公园，但如果你真正想放松一下，或想坐下来静静地读一本书，没有其他地方会比一个真实的自然环境更适合。
纽约中央公园雕塑
© zhp
姜：中国的另一个现状是，人们更关注身体健康问题，而不重视心理健康问题。当人们感到抑郁消沉，或是压力重重时，他们不愿意去看心理医生，这与美国人有着很大的不同。通过我自己的研究，我发现在城市环境中，与自然接触具有显著的消除过度紧张和疲劳、提升积极情绪、增强社会凝聚力效果。对于许多城市居民，特别是年轻人和中年人来说，他们承受着日常生活所带来的焦虑、抑郁和压力，心理健康似乎正成为严重影响中国城镇居民健康的一个问题。
杰克逊：许多社会都低估了心理健康的重要性。一个人缺少了一条腿，是很容易意识到的问题。但心理健康状况不佳可能比肢体残缺更严重：这一点只要问问任何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或重度抑郁症的儿童的父母就可以知道。我们决不能仅仅因为无法用肉眼看到那样的苦痛而轻视它们。一个终日焦虑、陷于抑郁的人，以及那些深爱他们的人所承受的痛苦是无法想象的。事实是，大脑是我们身体最重要的器官。忽视心智的重要性是错误的。
我认为，毫无节制、不断扩张的资本主义，以及漠视了人类尊严的自由市场经济，致使很多人感到流离失所、孤立无援。当人们感到非常脆弱的时候，他们会以与过去截然相反的方式来看待世界。过去的世代，即便是我父母那一辈人，他们会非常自然地认为：“我在这里生活，我的余生也在这里度过，而我的孩子们也将生活在这里”。然而，这种想法在如今的美国已经不再适用。
现在，我们的失业率更高，人们可以在一年之内，从一个高收入雇员变为一个无家可归者，尤其是当人罹患疾病时。我认为当一个社会进入自由经济时，我们需要确保我们拥有治安的保障系统、经济的保障系统、食品的保障系统，以及住房的保障系统。每个人总会在他们的生活中遭遇困厄，而我们有责任去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置身于绿色场所中恢复精神疲劳的人们
姜：我们的生活中还有许多琐碎的压力，例如工作截止日、账单支付和交通拥堵等。这些压力可能导致急性压力的积累和慢性压力的发展，并可能继而导致严重的疾病，甚或死亡。我们如何改变我们的人居环境，以帮助人们从日常的精神压力中及时恢复，防止急性压力的积累，并控制与压力相关的疾病和死亡的发生？
杰克逊：我们在美国做调查时发现，人们常常抱怨“我没有足够的时间”。美国人拥有洗衣机、吸尘器、微波炉——他们拥有的这些东西理应使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加轻松。然而，他们却仍然抱怨没有时间。当我们审视这些人的生活，会发现人们花费太多的时间在看电视、做一些没有产出的事情上，他们将自己的精力花在微不足道的小事和个人兴趣上——例如，关注娱乐圈和电子游戏，这些都是没有产出但却要耗费大量时间的事情。随后人们会感到压力，是因为他们没有时间去做别的事情。
本质上，集权资本主义会尽可能多地吸收我们的资本——无论是金融资本、社会资本、时间资本，还是人力资本。事实上，商业广告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失去快乐。因为广告里说：“你看，如果你喝这种饮品或驾驶这款车，你将看起来更棒。”这会让我们感到自卑和缺乏自信（于是我们会认为）：“买了广告里的商品后我就会快乐起来。”我们就这样被不断地操纵。我认为置身于自然，并远离这些无稽之谈，是重新找回自我的一种非常重要的方式。
姜：作为我们谈话的结束，您能为发展中国家的城市在营造健康的生活环境方面提供一些意见么？
杰克逊：以一名儿科医生的视角来讲，如果想在一年半载完成这些事情并做出显著的改变，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但是，我们需要有愿景，为孩子们创建一个更加健康、更加美丽、拥有多样野生物种的世界。人想要不消亡，就必须怀有愿景。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们去做，或去进行规范，或去进行增补，或去改变城市规划的方式。但最终，我相信每一个社会都会为我们的后世去拥抱一个积极、健康的愿景，一个世界和谐的愿景——如果我们背弃了自然，和谐将难以实现。
让孩子重归自然
本文节选自：姜斌. (2015). 城市环境与公共健康. 景观设计学, 3(1), 62-69. doi:10.15302/J-LAF-201501017
Source: Jiang, B. (2015). Urban Environment and Public Health. Landscape Architecture Frontiers, 3(1), 62-69. doi:10.15302/J-LAF-2015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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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观设计学》（Landscape Architecture Frontiers，简称LAF）由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高等教育出版社联合主办，俞孔坚教授担任主编。LAF为双月刊，刊号为CN10-1467/TU，ISSN号2096-336X，邮发代号80-985。全彩页印刷，每期主题集中阐述，中英双语呈现。
2014年，LAF成为中国国家广电总局首批认定学术期刊；2015年，成为CSCD核心库期刊来源刊；同年，荣获美国景观设计师协会年度交流类荣誉奖。2016年，入选中国（武汉）期刊交易博览会中国“最美期刊”与中国高校优秀科技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