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挝苗族的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作者简介 

吴嘉 中国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后第一届七七级大学生，上世纪80年代末赴美，先后在高校、咨询公司和联邦政府供职。她在美国国务院国际开发署任职的二十余年间访问过80多个国家，并先后被派往美国驻巴基斯坦、斯里兰卡、摩洛哥、加纳、阿尔巴尼亚等外交使团工作，参与起草、制定、实施了多项外援条例、政策与计划，经手数百亿美元的经济援助项目。

工作之余，吴嘉女士笔耕不辍，已正式出版发行的文集包括：《飞去来兮》（2007）（燕山出版社）；《天地一飞鸿》（2014）（《光明日报》出版社）；《鸿斋书话》（2021）（台湾学人出版社）；《秋水集》（2021）（美国南方出版社）；《过眼风云——巴基斯坦驻外日记》（2023）（台湾学人出版社）。

 吴嘉女士的部分文章散见于下列书籍：

《那三届》（人民出版社）

《书写@千山外》（台湾商务印书馆）

《相遇文化原乡》（花城出版社）

《丝路艺术》（漓江出版社）

吴嘉女士曾在《美华商报》、《华盛顿邮报》（华人办）等华文报刊上开设专栏，也曾经常为《世界周刊》撰稿。

（本文陈述的仅是个人观察和观点，不代表任何组织和团体。）

引子

很多人不知道，美国有35万苗族人（英文称作“Hmong”），他们说苗语，大多是聚居在一起生活。我在美国有两个来自老挝的苗族朋友——帕如妮和保尔，他们分别跟我讲述过老挝苗族人的故事，这其中有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出于好奇，我读了几本有关书籍，并在访问老挝期间与当地人聊过，对这段历史有了一些了解。一个没有任何移民西方传统的民族，缘何大量侨居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这还得从地缘政治说起。

越战初期，美国希望从老挝阻隔 “胡志明小道”以及牵制老挝的巴特寮（老挝人民党，后改称老挝人民革命党），但因种种原因，美国不便直接军事干预老挝，于是动员了大批世代生活在老挝的苗族人，作雇佣兵打击反美的巴特寮军队。“苗族雄狮”王宝是这些雇佣兵的最高统帅。王宝手下的“廉价”雇佣兵都是凶猛的游击战士，为美国反北越立过汗马功劳。

美方以为稳操胜券，不料后来战事失利，美军撤出越南，这些苗族雇佣兵自然成了老挝新政权老挝人民革命党清算的对象。王宝及其家人和身边的头头脑脑被接到美国庇护，其他苗人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开始了和祖先一样的流亡之路，成了数十万难民。后来，通过联合国的协调和国际社会的努力，他们飘洋过海，移居到美国及其他国家。30多年后的今天，美国的苗族人口已达35万。在很多苗族人的心中，这段历史是永远抹不去的伤痛。

• 东南亚地势 图源：网络

• 老挝地图 图源：网络

秘密战争

老挝虽是个弹丸之地，但因位于中南半岛的核心地带，周边有中国（接壤处在云南省的滇西高原）、越南、柬埔寨、泰国，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打个比方，老挝的位置，就像中国战国时期的魏国，强邻环视，四顾都是虎狼，苏秦张仪的合纵连横，都绕不开它。

在外交政策上，老挝谨慎地寻找政治平衡，不与周边大国走得太近，包括泰国和越南。在文化习俗上，老挝更接近泰国，譬如老挝人膳食喜辣，老挝的筒裙与泰国女人穿的很相似，不像越南人穿旗袍。我在老挝访问时，还特意买了一条酱红色筒裙。修长的筒裙腰间不用松紧带，也不钉纽扣，往身上一围，再将边角扣在腰里面即可。

19世纪中叶，越南沦为法国殖民地，随后在1893年的法暹战争（暹为暹罗，即泰国）中，老挝也被法国人占领，法国人把越南、老挝、柬埔寨合并组成法属印度支那联邦。这三个国家当中，越南军力最强，抗法主要靠越南。为了瓦解越南人的抵抗力量，法国鼓励越南人大量移民柬埔寨和老挝，地位高于当地土著，采取的是中国版的“以夷制夷”策略。

二战期间，日军占领了法属印支全境，并宣布越南、柬埔寨、老挝三国为主权独立国家。日本战败后，法国人又回来重新殖民。在一百多年里，越、柬、老三国没有停止过对法国殖民者的反抗。

上世纪30年代，越南发起了反抗殖民、寻求独立的抗法战争，胡志明的越南共产党就是这时应运而生的。抗法战争打了9年，胡志明占据了越南北部，法国人退到了越南南部。从此，越南如同朝鲜半岛，一分为二，形成了南越和北越的对峙。后来，南北统一之后，越南乘机做大，梦想取代法国殖民者的位置，称霸印度支那。这是题外话。

• 改变中央情报局的秘密战争   图源：网路

上世纪60年代发生了一场战争，一场二战后与冷战相关的战争。战争一方是美国等资本主义阵营国家支持的南越（越南共和国），另一方是苏联和中国等社会主义阵营国家支持的北越（越南民主共和国）和“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老挝同时也发生了内战，并被卷入越南战争。后来老挝皇室分裂，一派是亲美的苗族王家军，另一派是亲越的巴特寮­(老挝人民解放军，后改名老挝人民军)。而苗族中有一半人为老挝皇家政府战斗，另一半为老挝爱国战线而战。

随着美军的介入，老挝的内战晋升为冷战下的代理人战争。其实美国从未正式与老挝开战，美国在老挝的军事行动与越南不同，在越南南方，美国公开支持南越政府。而在老挝，美国的军事干涉是“秘密”进行的，大多数的援助和训练行动，是由美国中央情报局及其经营的美国航空公司在操作。所以，这场美国支持下的苗族军队与巴特寮之间的战争，被称为“秘密战争”。

和越战不同，参战的不是美国士兵，而是中情局的雇佣兵，其中大多数是来自山区的苗族人。从60年代初开始，中央情报局开始着手训练当地的山地部落，主要是刀耕火种、骁勇善战的苗族，他们不仅是反共战斗的先锋，而且因内部的派系争斗，易被调动起来。中情局组建秘密军队，提供武器弹药和军事培训，训练了数万人的军队，以对付越盟军队和巴特寮军队。

在越战期间，战场上的每一名美国士兵需要7个美国人支持；而在老挝通过使用雇佣军，每500名士兵在战场上，只需中情局派遣一名空中人员，所谓“逆金字塔”。直到1970年，国会听证会才向美国民众揭示了秘密军队的存在。苗族在这场秘密战争中伤亡惨烈，约2万苗族士兵阵亡，3万人受伤，5万多苗族百姓失踪。

1975年4月底，越战以北越的胜利、越南南北统一而宣告结束，同年，柬埔寨和老挝的共产党也先后夺取了政权。美军撤离东南亚，这支闻名遐迩的苗族老挝特种部队也失去了美国的支援。30万老挝苗族里有一半沦为难民。王宝将军离开老挝去了美国，留守的苗族军队群龙无首，作鸟兽散。

苗族人担心遭到老挝新政府的秋后算账，约有10万多人渡过湄公河逃往泰国，一时间，泰国聚集了大量以苗族为主的少数民族。部分苗人被泰国遣送回老挝，回到老挝即被送到劳改营，很多人死在劳改营里。后来，在联合国和其他救援组织的帮助下，约6万多苗族难民移居美国，其他人去了阿根廷、澳大利亚、加拿大、法国、法属圭亚那和德国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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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挝首都万象街景

特种部队司令王宝

这支特种部队需要一个领袖，而王宝似乎则是最佳人选。王宝（Vang Pao）何许人也？这位苗族军人毕业于万象的永珍军事学院，二战期间参加抗击日本的游击队，在老挝王国的皇家军队任第二军区司令。上世纪中期，王宝凭借出色的才干拥有了一支地方武装，成为老挝以苗族为主的地方武装的将领。

此时，美国中情局正在物色一位领袖型人物来组建秘密军队，以便更直接有效地对付越盟军队和巴特寮军队，牵制为保持“胡志明小道”通畅的北越精锐野战师，这个胡志明小道是1959年初胡志明下令开辟的，目的是支持南方作战的“特殊通道”。胡志明小道应该有5条主路、29条支路，总长近2万公里，中途穿过老挝和柬埔寨。

美国上校比利与王宝取得联系，王宝当即赞同，表示自己与巴特寮势不两立，“我要么离开，要么打，我更倾向于打”。比利上校许诺他两点：第一，美国中央情报局将尽可能帮助他们；第二，如果苗族人战败，美国将给找一块新地方让他们居住。王宝被任命为“特种部队”司令，老挝苗族人的命运和历史从此被改写。

王宝的这支地方武装，很快得到了美方的大力扶持和援助，不但提供全新的美式武器装备，还派去教官和顾问。中情局还组织了一支“白星游击队”（White Star Meo Guerrillas），在巴特寮后方及附近山区进行骚扰活动，苗军十分熟悉巴特寮所在山区以及对方的部队。在接下来的12年里，苗族的秘密军队在抗击全副武装的北越正规部队占领平原的战斗中，进行了持续的游击战。

随着战争的拖延，许多苗族人被杀，为增补新兵，不得不征集童子军参战，有的只有12岁。这支秘密军队，还得到了包括瑶和高棉在内的其他少数民族的补充。到70年代初，部队发展到超过3万人。

1975年，老挝人民革命党夺取老挝政权后，王宝逃亡美国，旅居加州，直至2011年辞世。王宝一生坎坷，是一个有争议又富有戏剧性的人物。他被指控在美国空军支援下，贩卖鸦片以筹集经费。鸦片是苗族的主要经济作物。王宝通过控制苗族的鸦片出售，来决定每个村寨的征兵和食物供给。

因其在老挝的这段特殊经历，以及反对老挝共产党政府的政治立场，王宝在美国成为苗族侨民社区主要领导人之一。他曾任海外“老挝王国中央委员会”主席，即后来的“老挝民族联合阵线”。2007年，美国联邦法院下令逮捕王宝，指控他密谋在老挝发动军事政变以推翻老挝共产党政府，因而违反了中立法案。王宝缴纳150万美元保释金，被保释出狱。2009年，美国司法部撤销了对王宝的指控。

• 图源：网络

得知王宝辞世，来自世界各地的哀悼者前来加州参加他的葬礼，追思会持续数日，足见王宝在流亡苗族人中的地位。虽然反对他的人认为，正是他甘当雇佣军的决定，才给他的人民带来痛苦，他的拥戴者却十分肯定他对苗族的忠诚。

王宝离世前不久，为确保他的人民获得长久和平，还宣布他将访问老挝会见政要的计划。王宝希望回老挝帮助那些被遗弃在丛林里的苗族人重返社会，不再遭受歧视与苦难。对王宝在越战中扮演的角色，老挝政府仍然耿耿于怀，老挝外交部长说：“如果来老挝，他将很快被执行死刑。” 王宝的计划（或者叫政治口号）无疾而终，犹如这位传奇人物本人。

• 特种部队司令王宝 图源：网络

老挝苗族的历史

苗族的历史可谓源远流长，中国古籍里，记录着有关于五千多年前苗族先民的历史。苗族族称古老，最早见于甲骨文中。“三苗” “南蛮” “荆蛮” “五陵蛮”等称呼，把苗和其他族称混同在一起。直到宋代，苗才有了单一的民族名称，“苗”的称呼出现在唐人樊绰《蛮书》、宋人朱辅的《溪蛮丛笑》和《宋史》等书中。

苗族的先祖可追溯到原始社会时代活跃在中原地区的蚩尤部落。位于长江中下游的“三苗国”始建于商周时期，是与尧舜部落同时存在、南北对峙的一支重要力量。苗族有自己的语言，据说曾经拥有自己的文字。

关于苗族是否具有文字系统的问题一直是史学界争议的话题。一些学者认为，苗族的确拥有一种独立的文字系统，称为“苗文”或“苗字”。苗文是一种表音文字，它具有一定的音节符号和字形，主要用于记录苗族的文化、历史和传统。

而另一些学者则认为，苗族并没有独立的文字系统，而是依赖于汉字或其他邻近民族的文字来进行书写和记录。他们认为苗文只是一种辅助性的符号系统，如苗族服饰上的各种苗绣图案和符号，仅用于特定场合或特定目的。

苗族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第三大少数民族，历史上这个民族总跟迁徙有关，千百年来受压迫而不断向贫瘠的南部山地迁徙，落脚于烟瘴蛮荒之地。一个原本在相对发达的中原农耕部落，进而逐渐演变成崇山峻岭里的山寨。

苗族人从中国的地理中心，由黄河流域迁徙到湘、黔、滇，最后来到中国的西南边疆。苗族的每次迁徙都与战争有关，苦难堪比犹太人。明末清初，苗族的一支迁入中越边境地区，继后又陆续迁往越南、老挝、泰国、缅甸。漫漫苗族迁徙史，充满血泪，荡气回肠。

• 图源：网络

19世纪末20世纪初，老挝的苗族人不堪殖民者剥削的多次起义，成就了他们善战的传统。此后数十年里，苗族人被屡次卷入各种战争中，上世纪70年代，又因那场秘密战争，苗族人作为战争难民的缘故，大批地迁入美洲、澳洲大陆，从而成为一个世界性分布的民族，尽管中国境内的苗族人口最多，约1000万，越南其次，约有100万，老挝第三，约30万。

不记得谁说过：“世界上有两个灾难深重而又顽强不屈服的民族，他们就是中国的苗族和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犹太族。” 读罢老挝苗族山民惊心动魄的历史和苦难悲伤的命运，掩卷而思，不胜唏嘘。

• 作者访问万象

• 作者与美国驻老挝前大使合影

• 作者给一个有关老挝的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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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 | “达人斯堂笔记”公众号

作者 | 吴嘉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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