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东亚大妈接连上演“先锋女侠”

不知从几何时，“大妈”一词成为了东亚语境下市侩、鸡零狗碎和跳广场舞的代表。在众多影视作品中要不沦为配角，担任一些无关痛痒的角色，要不始终缠绕在婆媳大战、邻里矛盾中无法自拔。

如果说中青圈层的女演员们还留有在职场题材与悬疑题材里发挥的空间，角色困境近些年被日益熟知。那代表中老圈层的大妈们则年龄越往上走，戏路越发受限，对“角色多元”的呼吁，长久以来也只能用“声小势微”去形容。

但好在今年三月初的一则得奖消息，令情况发生了略微好转。华裔女演员杨紫琼以60岁高龄斩获第95届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向世人证明，女演员的巅峰期与青春期并不能等同而语。成就她如此殊荣的角色，正来自于电影《瞬息全宇宙》中伊芙兰一角。一个勇闯多元宇宙拯救女儿的中年大妈。

同月，大洋彼岸的韩剧《黑暗荣耀2》上线奈飞，仅一天时间就登顶全球多地收视榜，尤其在东亚地区，热度仍在持续发酵。身为全剧最初、也是最重要的一位情报特工——姜大妈，因剧中的精彩表现，备受观众瞩目。扮演者廉惠兰近日还登上了时尚杂志《ELLE》的4月号刊，画报主题是“姜贤南的假期”，描绘了电视剧完结后，姜大妈的幸福样子，获得全网高赞。

前者在多元宇宙身为“超级英雄”拯救世界，后者在复仇大戏里激情上演谍中谍。虽然二人角色同为“东亚大妈”，但却大大挑战了东亚主流社会对该形象的评价与想象。极具先锋意识，实现人物脸谱化后的N级反转。

“大妈”作为东亚社会对中老年妇女的普遍称呼，离不开人们对这一群体的刻板印象。在一项接一项的社会印象调查中，“落伍”“年老体弱”“思想保守”始终作为高频词汇排名靠前。“大妈们”被理所当然地视作弱势群体的一部分，仿佛失去了某种力量感。

但伊芙兰和姜贤南的出现，几乎全面撕下了这些标签。没有药罐不离身的虚弱，只有力量美和强悍感。实现了对大众刻板印象的第一层反转。

当“救世主”伊芙兰穿梭在多元宇宙与反派拳拳相击，上天入地直捣黄龙时，另一边的姜贤南也在夺取情报的过程中脚踩油门追赶反派好几条街，绝地反击后还不忘痛扇全剧最大反派朴妍珍一巴掌以眼还眼。“强悍”是她们的共有名词，没有人会将她们与刻板印象里排名靠前的关键词联系在一起。

除此之外，伊芙兰和姜贤南在剧中的职业配置也值得考究，一个属于“超级英雄”，一个属于“间谍特工”。这两份职业角色从影视选角上，起初都是男性的天下，后来虽有女性角色加入其中，但也大都是中青圈层，譬如知名的神奇女侠、黑寡妇、霹雳娇娃。这些角色虽身手矫健，但无一例外地，都用一席紧身衣勾勒着火辣的身材曲线，颇有男性凝视之意味。

而伊芙兰在《瞬息全宇宙》中没用紧身衣，身着碎花棉马甲也能火力全开。姜贤南在《黑暗荣耀》中身材臃肿却眼明心亮，摁住反派命门也可步步为营。突破了东亚规训的同时也颠覆了西方视角，实现了对刻板印象的第二层反转。

如果说前面的两层反转是编导们利用视觉化来强调大妈的先锋性，那通过对文化内涵的再理解，则构成了第三层反转。

红遍中韩日三国的电视剧《请回答1988》有这样一句著名台词：“神说，要有光，于是创造了妈妈。”传递出“妈妈”作为孩子守护神的重要性，同时暗示“为母则刚”。剧中的三位中年大妈虽然性格迥异，但无一例外将爱孩子、爱家庭作为她们所有行动的基点。

伊芙兰和姜贤南则将该含义重新阐释。从剧情设置来看，《瞬息全宇宙》里的伊芙兰之所以“武力增强”，并不是意识到自己作为母亲的责任与爱，而是通过无数平行时空的可能性来收获五花八门的技能。《黑暗荣耀》里的姜贤南同样也是在女儿留学之后才火力全开，女儿在前半部分剧情里作为她的软肋，无法直接让她身披铠甲，反而成弱点让她只能委曲求全。“我”本身就是神，而不是做了母亲之后才变成“神”，人物先锋性在此。

日本著名导演沟口健二被誉为女性电影大师，在他的影像里，东亚女性始终作为一种深受封建思想残害的苦难主体得以存在，忧愁的影片气质里深藏着他对女性命运的悲悯。

伊芙兰和姜贤南的故事在剧情开始前与这类苦难主体无异，同样深陷在父权文化的囹圄里痛苦万分。尤其是姜贤南，在经过丈夫无数次家暴后已经变得习得性无助，如果不是接手间谍任务，开启别样人生，也许永远不会结束自己的苦难叙事。

对于姜贤南来说，人生曾有两大梦想，第一大梦想来源于自己的女儿。希望女儿善雅早日脱离苦海，去往高处，为此不惜赴汤蹈火，亲手弑夫。类似于“望女成凤”“咽苦吐甘”类型的东亚母亲传统叙事，还是以讴歌母爱无私为主。当片中女儿出国留学的画面和作为母亲的她被丈夫家暴的画面交替出现在同一处，这类型叙事将被再次推向高潮。

如果是普通东亚大妈角色，到这里，也就止步了，但姜贤南没有。当女儿离开，姜贤南逐渐有了第二大梦想，这一梦想来源于自己——“我要涂上大红色口红”。

这一句台词曾多次在剧中被她提到，第一次是和东恩谈心，希望自己能拥有来生的感叹，第二次是被丈夫暴打，在绝望中的呐喊，第三次是在内心，因为她早已涂好了这支红色口红，在便利店玻璃的反射中照见了自己的美。从把希望寄托于女儿和未来，再到自信地活在当下，姜大妈终于迸发出全新的自我，超越了作为苦难的主体。

伊芙兰可以看作是姜贤南的进化版，毕竟进入多重宇宙的她，拥有了成百上千种选择，不止间谍一项，还可以是电影明星、京剧演员、武术大师、厨师，甚至是热狗肠手指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曾经她必须要作为老公的合格妻子、父亲的孝顺女儿、女儿的无私母亲才能唤起她内心对于自我存在的感知，但经历了多重宇宙可能性的洗礼后，她逐渐明白，自我价值才是最应该被维护的价值所在。片中大团圆的结局只是无数平行时空中她选择的一种可能，而只不限于此，从灵魂和意识层面都更加超脱、自由。让曾经一度以“包租婆”“恶婆婆”“苦难者”形象出现在影视作品中的大妈，实现了一次角色自由。

虽然《瞬息全宇宙》和《黑暗荣耀》都在“东亚大妈”的塑造上下足了功夫，但对于更多影视作品来说，创作者对于“东亚大妈”的经典形象依旧缺乏想象力，还在围绕着灶台、鸡毛蒜皮等八卦小事展开。

而想象力薄弱带来的直接影响就是戏份过少，“大妈”们只能作为剧情边角料在故事中存在，人物成长线模糊，角色就很难立体。而伊芙兰和姜贤南的人物弧光第一步就离不开戏份的加持。

伊芙兰不必多说，身为主角，剧中其他人物的故事走向都要参考她去设置。姜贤南虽然身为全剧配角，但因为是剧情关键设置，戏份多，成长线明晰，所以才收获了无数高光时刻。反观剧中出现的其他大妈，譬如文东恩的母亲和朴妍珍的母亲，角色就稍显单薄，因人物成长线不够，面对激烈矛盾时，更像在没有七情六欲的纯疯。

可戏份多只是角色出彩的原因之一，并不能成为必要条件，而成为必要条件的，往往和“非此不可”有关，脱离了“此”视角、“此”身份、“此”性格，冲突就难以存在。

曾被无数网友拿来分析的剧情，是姜大妈在停尸间看望被自己谋杀的丈夫的片段。演员廉惠兰将这一人物当下的情绪拿捏得相当之精准，贡献出全剧天花板式的演技。

当看到剧中丈夫死去那一刻，廉惠兰并没有表现出大仇终将得报的畅快，而是作为幕后杀人犯露出心虚的表情。她摸着墙壁颤巍巍地倒下，安静了一会，才渐渐意识到死去男人是与自己生活多年的老公。这时，积攒已久的压抑、难过得以瞬间倾泻而出，她开始咧嘴大笑，因为那些苦不堪言的疼痛再也不必卷土重来。整段表演层次感非常丰富。很难想象，如果姜贤南是一位大叔，这样的经历是否还能复刻。

再譬如伊芙兰，如果导演没有选择杨紫琼，而是坚持用最初定角的成龙去演，那些夹杂在多重代际差异与父权桎梏下的矛盾冲突，是否还能像如今这般完整存在？尤其当母亲被女儿质问“你可以成为任何人，去任何地方，为何对其他可能性视而不见？”时，对观众产生的冲击效果是否像女儿质问父亲那般明显？

而这些问题的重要程度，从影像艺术发展至今，并没有得到创作者们更多的重视。年长女性在影视塑造中的缺位、失衡、标签化也并未得到很好的解决，反而伴随着老年歧视、女性歧视、东亚歧视等社会现象越陷越深。所以当杨紫琼站在奥斯卡颁奖舞台上形容这一次获奖经历为希望和可能性的灯塔。所有人都明白了其中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