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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约公然轰炸中国使馆(下)| 在战火中履行神圣使命

潘占林 外交官说事儿 2022-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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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约公然轰炸中国使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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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占林 1992年,担任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吉尔吉斯斯坦大使;1994年,担任中华人民共和国驻乌克兰大使;1997年担任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南斯拉夫联邦大使,在任南斯拉夫大使期间,亲历北约炸馆事件和南斯拉夫大风暴;先后三次在中国驻苏联使馆工作,经历了“八一九”事件和苏联巨变;曾在外交部苏欧司工作,任苏联处处长和参赞,见证了中苏关系的历史性转折;曾任以色列等国大使。



三位记者遇难

烈火,浓烟,北约飞机上空盘旋,轰炸声接连不断。载着伤员的急救车疾驰而去,消防车的水柱扑向熊熊的火焰……

当曹荣飞从危楼得救后,在送他上急救车时,人们焦急地问他,邵云环在哪里(邵云环是曹荣飞的夫人)?但是,就在炸馆的刹那,他眼睛受了重伤,满脸是血,什么都看不见,他哪能知道邵云环的下落?有的同志说,邵云环当天在馆外的新华分社办公室办公,很晚才回到使馆宿舍。此刻,她没有从三楼的自救通道下来,那就一定还在宿舍。于是,我们敦请消防人员到她的房间里去找。

南斯拉夫的消防人员具有丰富的消防和救护经验。在北约开始轰炸以来,他们处理过多起类似事件。塞尔维亚社会党总部大楼被炸,救护人员急忙赶到现场扑灭烈火。塞尔维亚电视台大楼被炸,那时正是深夜12点,也正是电视台工作最忙碌的时候,他们很快赶去救出伤员,从废墟中找出烈士遗体。还有塞尔维亚内务部、南联盟国防部、总参谋部……他们可以说身经百战,浑身是胆。他们头戴钢盔,身穿防护衣,脚蹬高通防水靴,手拿大手电筒和其他工具。他们在办公楼里搜寻尚未获救人员。过了一会儿,他们把邵云环抬出来,我和几位同志一起送她上急救车。她满面鲜血,已经停止了呼吸,她牺牲了……

1998年10月26日,许杏虎、朱颖夫妇在一起

还有三位同志没有从危楼里出来,就是记者许杏虎和他的夫人朱颖,以及武官任宝凯。消防队员在楼里找不到他们。办公室的董健同志戴上消防队员的头盔,带领着消防队员去找。在许杏虎的卧室里,在坍塌的墙壁下发现了许杏虎和朱颖的遗体。他们满脸满身伤痕,鲜血在泥土里凝固。从他们的身姿可以看出,在轰炸的那一刹那,他们是怎样同死神搏斗,他们被死神掠走了……

这时,一颗导弹从人们的头顶拽着火光呼啸而过,人们本能的反应是纷纷卧倒,这颗导弹在离使馆几百米的贝尔格莱德旅馆爆炸。这个旅馆在多瑙河边,每逢周六举办工艺品展销,我曾去看过。旅馆的一翼被炸毁。为什么炸旅馆呢?据北约宣称,旅馆里隐藏着南斯拉夫军人,可以想见,这只是借口。

这时,在使馆大楼前的南斯拉夫安全局局长马尔科维奇接到一个手机电话。他告诉我,那边又有动静了,意思是北约战斗机又从意大利基地起飞,可能有第二次轰炸,要大家全部撤退。轰炸期间获得的常识告诉我们,第二次轰炸是针对救援人员和现场人员,杀伤力往往比第一次要大。聚集在使馆大楼前的人群呼啦啦地散了。在使馆大门前和周围,塞尔维亚内务部布置了岗哨,严禁人们,包括使馆人员进入使馆大楼。但是,我们使馆还有人下落不明,我怎们能离开呢?

南斯拉夫外交部亚太司司长扬科维奇告诉我,南联盟外交部已经为使馆人员在洲际旅馆订好了房间,后来考虑到安全问题,又转订了西方同南斯拉夫合资的凯越旅馆。我考虑,大家已经挨了一次炸,不能再让他们第二次挨炸,应该选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暂时落脚。这样,留下李银堂和董健在使馆前面值班,其余获救的同志全部转移到凯越旅馆。

使馆的同志们来到凯越旅馆,大约已经凌晨5点。大家都不肯回房间,坐在前厅里,等候使馆那边的消息。

一名中国驻南联盟使馆工作人员从被炸毁的楼房里撤离。

我把同志们召集在一起。我想,经过这突如其来的灾难震撼,又感受丧失亲爱的同志和朋友的苦痛,目睹自己赖以生存的使馆遭到摧残,拖着紧张拼搏之后疲惫不堪的身躯,当前最需要的是精神支撑。我对大家说:“今天我们的使馆遭受浩劫,这样的事情以前谁都没有经历过,对每个人都是第一次。既然灾难已经降临,我们要挺起胸来,迎接这一挑战。同志们,使馆被炸塌了,但是我们的意志不能垮。党中央、祖国人民非常关心我们。中央已经决定派特别小组乘专机前来处理善后事宜,接回烈士遗骨,伤员也将回国内治疗,部分同志可能回国休整。”讲完话后,我要求大家回房间休息,因为第二天大家还要打起精神,还有许多善后事宜等待处理。

武官在哪里

在武官任宝凯的房间里,没有找到他……

而此刻,最让我揪心的是武官任宝凯下落不明。刚出危楼时,我听武官处同志们说,他们从楼上向下突围时,听到了武官任宝凯的声音,估计他肯定出来了。可是,在营救同志的时候,却不见他的踪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多么需要武官在我身边。在被炸的使馆大楼前,我既要同前来使馆慰问的南联盟高级官员交谈,又要设法营救尚未脱险的同志们。当时政务参赞吴丽元正在国内休假,我多么需要帮手啊!可是,武官到底在哪儿?派人到楼里去找,他的宿舍里也没有。

这时,同志们猜测,他可能受了伤,已经被送到医院。我们分别给几个收治中国使馆伤员的医院打电话,都说没有此人。当时,抢救使馆人员的战线拉得很长,使馆前面又挤满了人,没有注意到他在哪里上了救护车也是可能的。使馆里没有武官,伤者里也没有,那就还有一种可能性:牺牲了。但是,没有弄清事实之前就不能下结论,也无法向国内报告,而此前国内有关部门已经再三来电话催问过武官的下落。

为了弄清究竟如何,在当时使馆已被封锁的情况下,只有到急救中心太平间去查。我带上翻译,请中央广播电台的记者郭志嘉开车,前往急救中心。

虽然已是凌晨,整个城市笼罩着黎明前的黑暗。轰炸暂息的贝尔格莱德,死一般沉静。我们在漆黑的街道上穿行,没有灯光,没有人影。我们多么急切地想知道,我们的同志在哪里。记者郭志嘉是学塞尔维亚语的,是南斯拉夫通,对贝尔格莱德市很熟悉,否则在这漆黑的夜里是难以辨别东南西北的。

我们来到急救中心,向值班的负责人说明来意,他回答说,要到太平间找遗体,必须经院长批准,院长7点半来医院上班。我看了一下表,还不到6点,我急了,我说我们不能等,今天是特殊情况,请你马上打电话给院长,允许我们即刻到太平间探查。

值班医生答应打电话给院长,但告诉我们说,即使把他叫醒,他驱车赶来仍需要时间,请我们在会客室稍等。我决定利用这个时间去看望一下伤员。医生带给我们走进急诊室,我们的伤员都集中在急诊室的大房间里。医生已经对伤员都做了紧急处理,曹荣飞眼睛蒙着绷带,昏昏入睡;刘景荣满脸绷带,跟我说话,感到呼吸困难,伤口疼痛;郑海峰头部和颈部都缠着绷带;只有刘新权说,这里他伤势最轻,只是脚扭伤,很快会恢复。屋子里很黑,里面只有轻微的呻吟和沉重的呼吸,借着微弱的烛光,勉强看清伤员的脸庞。看完伤员后,我带着十分沉重的心情离开急诊室。

回到急救中心的会客室,院长还没有来。我在会客室焦急地等待,又让值班医生再三催促,希望院长早点儿到来。我觉得,时间过得这样慢,仿佛它已经静止、凝固。院长终于来了,把我们带到太平间的走廊,但不让我们进去。管理人员说不方便。他们进去寻找,并稍事整理,把三位烈士的遗体放在小车上推出来,他们是邵云环、许杏虎和朱颖。这是悲惨的死,壮烈的死,英雄的死。

几个小时前,我们还曾谈论时局,而现在竟是阴阳两隔,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紧,是疼痛,是酸楚,是挣扎。此刻,我无暇多想,痛哉死者,惜哉生人。我还心系着有生还希望的一个下落不明的人。太平间的管理人员告诉我,除这三人外,太平间里再没有死亡的中国人。那就是说,武官还在楼里。我们马上赶回使馆,我们一定要找到武官任宝凯。

天阴沉沉的,虽已清晨,几缕吝啬的晨曦从云层里透出,黑暗仍在游荡,不敢消退。我们来到使馆楼前,警报尚未解除,守护使馆的警察仍然把守着门口,不允许进出。我急火中烧,这个时候救同志要紧,管不了那么多。我告诉他,我们的武官还在楼里,生死不明,我要进去找他。消防队员也过来阻止我们,我请他把头盔和手电借给我,我要亲自去找。我们同他们争执着,准备闯进去。

这时,在楼前守候的李银堂参赞来告诉我,消防队员在楼里发现了一个人,还活着。我们要进去抢救他,他们说,你们即使进去也背不出来,还是请急救车来。他们立刻和急救中心联系,急救车风驰电掣而至。不一会儿,从里面抬出一个人来,正是武官任宝凯。我马上走上前去,看见躺在担架上的武官满面尘土,没有伤痕,呼吸很艰难,嘴和鼻子里呼出很多泡沫。武官还活着,武官没有死!急救车载着他向急救中心疾驰而去。

武官任宝凯在急救中心很快恢复了知觉。后来,他和其他伤员一起乘专机回北京治疗,后续恢复得不错。我和他谈起这段经历,他完全失忆,不记得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推断,北约轰炸使馆后,他从寝室里跑出来,呼喊着武官处的同志,他们听到了他的声音。但在黑暗中,他碰上什么东西,暂时昏迷,倒在走廊转弯的地方,所以在他的寝室里找不到他。他躺在地上,浓烟向上升腾,地面尚有空气,他没有完全窒息。对他来说,这场噩梦是一片空白。他康复后,又重返驻南斯拉夫使馆工作。

回到凯悦旅馆后,我和几位同志商量下一步的工作。首先,指定了几位同志去医院轮流去看护伤员,看护的人要懂塞尔维亚语,便于同院方和医生联系;其次是使馆的善后事宜,抢救尚未转移出来的器材,找几个人帮助会计清理会计室。会计室中弹起火,屋子里的东西都烧成灰烬,保险柜也烧得焦黑,但因铁皮很厚,里面的物品尚且完好;第三件事是准备迎接中央派来的特别小组,为他们预订旅馆,并同南斯拉夫官方联系,安排相应的会见。

又是一个漆黑的夜。连续36个小时的工作和战斗,心灵的震撼,身体的疲惫,我感到头重脚轻。由于在楼前指挥抢救,吸进大量烟尘,感到恶心,吃不下饭,吐出的痰是黑色的。夜深了,躺在旅馆的床上,长久地似睡非睡,忽悠忽悠地,仿佛房子还在摇晃,也仿佛我在空中飘来飘去。隆隆的声音,透过密封的窗子传进来,是北约的飞机又在低空飞行,寻找着目标。这声音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在我的梦里飘游。现在怎么办?起来叫醒大家,岂非徒劳无益?在南斯拉夫这块土地上,难道还有安全的地方吗?算了,由它去吧!

后来,我弄清楚,那一夜,固然有北约飞机的轰鸣、袭击和轰炸,而那持续的整夜的隆隆声,是来自旅馆旁边的有轨电车。虽然断电,南斯拉夫方面还是想方设法保障有轨电车的通行。就在那一夜,旅馆旁的有轨电车站遭轰炸。

几天后,我正召集使馆有关同志开会,新华社记者杨成明,以及北约开始轰炸后,赶来支援的新华社记者张铁钢前来采访。他们要写北约轰炸使馆的综合报道,让我们讲叙事情的经过。几天的繁忙工作,已经疲惫不堪,而且从我个人来说,也不想进入报道的怪圈。但杨成明来了,带着慰问和采访的诚意。他是驻南斯拉夫资深的老记者,德高望重,我同他关系有很好,却之不恭。我只得把事情经过,同志们如何互相救助,脱离危险,讲给他听,讲了死者和伤者,在座的同志们也有补充。他们返回驻地后,连夜写了一篇通讯:“在战火中履行神圣使命”,当夜发回新华社总编辑部,他们也是一夜未眠……

— END —

文字 | 《战火中的外交官:亲历北约炸馆和南联盟战火》

作者 | 潘占林  图片 | 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青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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