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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边境|贺淑芳

贺淑芳 小鸟与好奇心
2024-09-06

新书试读

 小鸟文学 

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经上海文艺出版社授权,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四十五卷,为免费内容。

《时间边境》为马来西亚华人女作家贺淑芳首部小说集,汇集十一篇佳作,被黄锦树称为“马华短篇经典表现出的老练成熟”。又以极为细腻和富于画面感的心理笔法,跨越国境与地理差异,切中我们身而为人的每个人,所共有的那些从未被照亮与承认过,却绝非不重要的痛点与内里感受。

在这些小说中,常有无男相无女相的幽灵,搭乘烟霾中的列车回返。原以为终结了旅程,忽又重新开始。逃离某地,想追寻一个新的自我。但又发现这是永不终止的过程,一直摇晃不停。

仿佛跨越了多重时间之海的旅人,自记忆边境另一端寄返给我们的信函,以既梦幻又本真的语言写就。并试图回答一个问题——如果整座世界都是异乡,我们以何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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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吾爱如晤:

“你也许不高兴收到这封信。若果如此,权且当作不小心看到别人的信好了。你可以继续读下去,也可以把信扔掉。毕竟这只是我从柜台下面找到的废纸,工人扔在地上,我就捡起来了。我很抱歉用那么随便的纸写信。但这总比我自己的来得好多了。

“在你的抽屉里,那一叠细滑的白纸让我看了又看,连一条线也不敢画上去。真是太美了,它们会拒绝我的笔尖。我从没用过你的,一张都没。你留下的白纸细滑得像花瓣。我抽屉里的则是废纸一堆,过去学校笔记簿撕下净剩的、别人给的、从餐厅桌上或从车站柜台那里抽走的,东一张、西一张,打个洞用绳子穿过串起来,我只能用这些。

“对不起,言归正传。这状态早该结束了。这把钥匙还你。它是你的。我已经霸占你的房子好几年,虽可美其名曰为看守,不过就像住在墙里打洞的老鼠一样,我总觉得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侵入者。我有预感你随时会出现。从九月开始我就这么想。现在已是许多年后的九月了。当初我搬过去时也是九月。我本住在潮湿的地下室。你走了他们就让我搬上来。他们说,上去睡吧,楼上那个小房。于是我就搬了。

“这房子是多么宽大呀,阳光穿过窗帘,光柱枝枝落下,窗帘的颜色在一天里由深转浅,又由浅转深。在你那张有漂亮木纹的桌子上,我写报告、用餐和打盹。我可以自由地到处走动,走到花园,走在楼梯上,看蝴蝶停在花上,看蘑菇在草地上生长,看倾盆大雨,看夜色降临,看玻璃变得朦胧,天晴以后窗户再度变得透明干燥。我听自己踩过沙地与落叶的脚步声——那声音仿佛一分两半,轻轻的,像猫的尾巴,沉重的,叹息似的,弄碎了脚下的枯叶。我并不感到孤独。我经常以为,你们这一家人尚在,只不过安静沉睡在卧室里而已。

“起初,一连好几个月,我老老实实地干着打扫的工作。我伏在地上,把地板打磨得发亮,把屋檐底下的蛛网和橱后的壁虎粪打扫得干干净净。在客厅里、厨房里,我小心拭擦每件事物,并尽可能把每样东西都摆回原位,就像我从来没动过它似的。刷掉青苔,光看着那片褪色但干净多了的墙壁,就让我满足愉快。可房子太大了,这工作让人疲累不堪——我想我是渐渐变懒了,不知怎的,几年下来,我竟然也习惯了——那些柜面上的尘埃、变黑了的地毯与毛巾,下垂的电线结满蛛网。终日坐在灰尘、青苔与壁虎粪的围绕之中,我变成那种别人都不敢靠近的人了。无论多脏都由它去,渐渐地我就放任它了。起初他们说我只需看守到你回来为止,后来他们却说,你不再回来了。为什么?这房子对你施加禁咒吗?旁人倒错觉这房子是我的了。他们说你不会回来,他们说我可以继续逗留。我甚至可以比过去更加自由地使用厨房、客厅、花园和其他一两个房间,只除了主人房和楼下的书房之外。我可以留下来,但这一来我却有些动摇且彷徨了。我应该继续住在这栋房子里吗?我可以假装自己是主人吗?住在这间屋子里,我总以为,我并不拥有这里的一切。一切都是赊借的,迟早必须退还,我可以假装自己是主人,或许我其实就是主人,但不知怎的别人却欺骗我是奴仆。我实在太狂妄了,我必须每天提醒自己,我只不过是个仆人,在此过着暂时的生活,享用借来的空间,迟早我终将向你让出这一切,让出我的生活、我的位置和这栋房子。终有一天必须离开。

“某些夜晚,我还以为我听见了你在门槛那里找钥匙开门,外头寂寂,蝉鸣与风声听若潺潺河水,那时候我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我想你一定会推门进来,你会到厨房开灯,给自己弄盘宵夜,或者,走过那排书架,掸走书页的灰尘。你会摊开纸笔,像往常那样写作,偶尔朗读,激动地模仿角色说话的腔调,就像个半夜醒着梦游的人。我做的却只是重写而已,不断重写那些重复又重复的,同一事件,同一笔记录——今天一切如常。今天也没有特殊的事件发生。一切都受到控制,没有人来。有时候我的记录会增加一些说明——今天有邮差送来一封信。或者:今天抓了一只老鼠。今天清除了屋檐下的鸟窝。今天有只蝙蝠飞进来,所以发现门框旁有个洞,需要补起来。今天门前的灯泡坏了。或者:今天来了水电单,已经贴在告示板上等管理人来取。等等。


迟早我终将向你让出这一切,让出我的生活、我的位置和这栋房子。


“我经常在自己收藏的另一本笔记簿上涂鸦乱写,就是那叠用绳子串起来的纸张。我住在你楼上的一栋小房里,那小房有扇窗口面对大街,若有任何人朝这栋房子走来我都会看见。在这条街上只有一盏街灯,除了灯下那一圈光亮之外,其他地方都黑沉沉的。夜里我就坐在这扇面朝大街的窗前,在笔记本上随便写点什么。说写些什么,其实也不过是东扯西扯的琐碎小事而已。在这本属于我自己的笔记里,我写了一些管理人不感兴趣的事——他们总是叫我简单扼要地随便写写就好了,别把无关紧要的芝麻绿豆也写进记录簿里去,那很浪费纸——因此,这本子记着的,说是记录也不对,我也没记录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夹杂了一些芝麻绿豆的想法。比方说,我今天读了你架子上的书,读到你以前在书上的涂鸦,看见你潦草的字体,我就为着你写的那些句子、画线的要点,又胡乱想了一些。你提到了宇宙,提到了规律,提到了秩序,我想,宇宙庞大浩瀚,渺小卑微如我比一颗尘埃还不如呢,但说到规律与秩序,我却体会颇深。比方说,遵守秩序是否能使这房子变得更好的问题。

“每天早晨我把门口的照明灯熄掉,在傍晚时分又把灯点亮,仿佛主人尚在。每日皆如此。每个月让园丁进来除草一次。不过这也只能勉强维持到某个程度,因为事情毕竟难以样样完美。有一天,我把那些大厅里用来盖家具的白布都送去洗了,晚上进来时看见晾在灯下的沙发,鲜红色的绒垫,忍不住就躺下歇息一会儿,觉得非常舒心畅快,仿佛这就是我长期以来的渴望,我想坐坐那些华美的椅子、睡睡那些舒适的躺椅,我想把自己的东西摆进那些散发香味的橱柜里,不过柜子里有你的衣服,那么细致的麻纱和蕾丝点缀的衬衫。我想把那些精致的抽屉拉开来再关回去,就像我是这房子的主人。起初我想,只做那么一次就好了,只干那么一天,不过这种行为后来就不止做一次。我后来又干了一些别的。我破坏了那些自己一直严谨遵守的秩序,这使我有一点小小的罪恶感与说不明白的快乐。而后,我就开始觉得,我其实是代替你住在这儿。我似乎和房子约好了住在这儿。房子透过我来完成你的愿望,好让它变得更有人的气息,这里的一切才变得更有意思,我这么说真是傻气,实际上,是我,是我。是我在想,你在这里,你曾经在。我有时会幻想,你是我的好朋友,好伙伴。你在这张桌子上涂涂写写,在房间与房间之间惬意地走动,在走廊上徘徊,沿着梯阶上上下下走许多回。就像这是你一个人的花园。

“这房子老是有声音,那梁柱与家具,年久腐朽,经常发出轻微的声息,仿佛有风吹过,但实际上无风吹进来,只不过是因为天气干燥,木头总从它自己里头开始细微地碎裂。我可以听见木头干剥的声音,清楚得像听见自己眼睑眨动。蚂蚁从隙缝里钻进钻出,石灰水泥一点一点地散成粉,每次扫地我都在柱子下扫出一堆粉来,好像屋子正在一点一点地消散成更细的粉末。雨水和那些粉末融成浓稠的一片黏附在地上。怎么刷也去不掉。我慢慢学会任它去。我待在那儿已经许久了,我假装自己是你,一个人难道不应该从日常生活之处去感受自己的改变吗?人总是会变的——这想法使我很愉快。但如果你真的回来那我就不能这么干了。

“坐在朝向大街的窗前,我就写下这些。时间无所谓急或缓,时间持续连绵地包围着这栋房子、花园、马路、石头、狗和猫。我分明就住在这里,在这间太过华美太过安静的房子里。这些我都写在笔记里,怀着一点点既忏悔、又窃喜的复杂心情,有一天或许你会读到我这些东西,我仅能以这种预想,来向你供认,因为假若我与你面对面,这一切绝无可能说出来。有更多事我就不写了,让我保存它作为自己的秘密吧。

“有些讨厌的事已经发生了许多次。有人偷潜入屋把东西带走了,起初是我的一双鞋子、一把伞、一张车票,然后是一双你的球鞋、客厅里的一盏桌灯、厨房里的两张椅子、书桌上的一支金笔,一个花瓶,一张极好的镶金木架子。我巡视整栋房子,查了又查,以为一定有哪扇门坏了或窗门脱落了,但我没能找到。有一天我差点连自己这本笔记也找不到了。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这东西若不见了我可丢脸得很。可别让什么人,尤其是我的上司,进来把我写的东西拿去看了。

“起初我以为它躺在抽屉里,后来又想起,出门前似乎曾经随手把它搁在椅子上。我急疯了,翻箱倒箧地找。走下楼,发现那扇小门开着。一刹那间我竟然以为你回来了。我不清楚是否风把它吹开的。我走过去掩上门。只是掩上,没往里头看,我这么说你会相信吗?你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这并非意味着没有床或被单之类的东西,而是我感觉不到有人来过的气息。你的房间是死的,没有一点活味。


因为假若我与你面对面,这一切绝无可能说出来。

有更多事我就不写了,让我保存它作为自己的秘密吧。


“这些日子我已习惯孤独,当我假装自己是你的时候。有一个你(或者我)在外头探险,有另一个我(或者你)在屋里偷懒。同在一栋房子里,我们会互相好奇彼此的存在。也许你已经回来了,也许你曾经悄悄地回来看了一眼,看见一个陌生人住着你的房子。其实我俩原是见过面的,不过他们说几年前的事情你都忘了。因为你忘了所以才不再回来。现在,在月台上我想起这件事情,并决定在等待时用这张揉皱的纸张压在膝盖上写信,你回来以后可从我楼上那间房里看到我的记录簿。很遗憾它是不完整的,零零碎碎的,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如果我那些零碎的材料有个读者,我盼望那是你。你会从里头读到你离开以后的故事,以及我离开之前的往事。

“你喜欢听夜间火车压过轨道的声音吗?我想你曾经和我一样,在快入睡的时候听见火车经过,就知道一天又快结束了。醒着,听着火车在山那边经过,总是在午夜前,总有固定的时刻,我想那是最后一班车。火车把一些人带来,在另一个时刻就必然把另一些人(或许也是同一些人)载走。那么我又为了什么缘故而待在这里呢?我把自己留在你过去的气息里,只有做梦才梦见跟你出走,在外界铺天盖地灰茫茫的烟霾里,我们像一对双胞胎在里头穿梭流动,而你却不知这秘密。我总想自己有个双胞胎。我是被抛弃的那个,至于另一个,则好端端地和我们的父母住在一起,或者,被一对富裕的夫妇收养了去。……他应该活得很好,什么都有,像你一样。迟早,我们会相遇,因为彼此那么像,他会认出我来,我也认出他来。……然后,他会把我带去他家,父母(或养父母)震惊地看着我们,他们手足无措,可是紧接着就会明白,多我一个,意味着他们付出的爱与获得的爱就乘倍了。这多好。我迟早有好日子过。

“我没有见过你。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我梦见自己像个笨拙的侦探,蹑手蹑足地跟在你背后走进火车站走到月台上。我带着这封信,在梦中,这封信是以防备敌人侦察的密码所写成的密件,原本打算等你走开后再偷偷放进你的行李箱,然而却一直没有逮到机会,你似乎很重视肩上那包腌酸褪色的行李,连上个洗手间都背着它。我喜欢你那件旧外套,纽扣脱落了,是因为长期在案上工作而掉的。那口袋也合我意。如今你就坐在不远处,隔一排座位,我可以看见你把自己的行李搁在旁边。我们视线相交但你没有认出我来。你坐在月台前盯着地上那条警告危险的黄线,我循着你目光望去。我看见轨道的枕木和干燥的卵石。我就看着那里发呆。

“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我似乎在梦中恋慕你。然而现实生活里我并不认为自己爱你。这梦很不对,跟现实不符合,但我又不能说这梦是骗人的。梦不是谎言,但现实中我并不爱你。我的确不爱你。你对我是非常熟悉的陌生人。对你而言,我只不过是个假看守之名的偷窥者。我们地位悬殊,根本无此可能。从前当你还住在这里时,我还不晓得在哪个地方鬼混呢。也许,你我曾经擦身而过。你坐在豪华的汽车里,有司机载着你,经过我身边,仿佛我不过是根柱子。而我,当时可能满脑子在想是否可以碰上哪个熟人借几十块钱,只为了应付几天,否则从陌生人的口袋扒来也行。……若在以前,我自然会讨厌你,因为你是这种不知世间愁苦的有钱人。可是在夜晚的梦里,我竟热切地跟着你,仿佛你是被禁忌的恋人,我仅能注视,却不能触碰。我想朝你挥手。但在月台上,在那种斜阳里,我看不透那层车窗玻璃,周遭事物的投影使那层玻璃看起来像一面蒙尘的镜子。虽然我尽力睁大眼睛,竭力想看清楚一切,却仍然茫无所见。我想知道你坐在哪儿,想知道你是否坐得惬意、平安。我试图逗留到火车开动的最后时刻,以便使你不那么孤独。我很想让你知道这点:即我非常留恋,即你的离去会令我焦炙难安;然而我的视线却无能穿透车窗来看你,车窗上的倒影总把我们遮蔽如盲。这双眼睛仿佛不是我的,我总是无法看见我真正想看的。即便如此,当火车一开始滑动,我就自动挥起手来,怀着一线希望你会看到我。电影里人们不总是这样?一刹那间我错觉自己正朝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挥手,仿佛当你离开时我也在对自己告别。谁知道呢?也许车站的别离才是真实的,而据守你的房子只不过是梦。草在庭院里疯长,我除草,它们又顽固地长回来。


我似乎在梦中恋慕你。然而现实生活里我并不认为自己爱你。


“事实上我现在终于也要离开了,我必须搬走了,因为那栋房子,他们说,他们要把它拆掉再重建。这实在令人难受,他们已经开始在装修了,在房子的北面,我可以目睹那种不留余地的翻新如何使它消失,它越是崭新,看起来就越乏味。他们打算给我区区两百块钱,把我赶回大街去,打回原形。不过,对于你,这不算什么。毕竟你从前就不知道我的存在。有人说,你死掉了。有人说,你到死都不会回来。可别误会我在痛恨或憎厌什么人,不,我并不。我虽然对于你为何舍弃这么漂亮的房子,感到费解,但这毕竟不是我的问题。无论你的态度怎么样,我也无从过问。不过,我至少可以干一件事,就是把屋子的门钥匙带走。好让没有人能好好地打开它,除非找个铁锤把大门砸烂。那可不叫开门。不管怎样,你那个代理人,或者你本人,还有那些讨厌的家伙,大概会不惜打烂门窗都要进到房子里去吧。当然,对于你,他们怎么处理这房子,你也许已经不在乎。反正,你若回来,等着你的必然是漂亮的房子。一栋变得宽敞的房子,墙壁都粉刷过了,每扇窗都镶上新的窗框,旧的烂木框都扔掉了,等等。原来的家具朽毁了,他们换了另一套。外头的景象大概也变了,原来那棵老树长了蚂蚁窝,早就被砍掉了(这倒是我砍的,我另外种了一棵矮石榴树,不知是否会留着)。街道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子。每一样事物将会是新的。你会感到屋里没有一点儿过去,过往痕迹都一扫而空。但愿你可在此重生。它是属于你的,而且它再也不一样了。……

“这房子到底与我无关,钥匙终归是你的(也不会是你的,等你回去时那门已经不在了)。祝你光明。还你钥匙。”


之二

我是在火车上看到这封信的。起初我睡了一觉,醒来后就发现它蜷缩在口袋里。我困惑了好一阵子,因为这封信——没有名字和地址,没有任何线索。信末没有签署,连收信人的名字也没有。

信纸皱兮兮的,右上角有个邮局的盖章,油纸下方撕掉了一角。有三道明显的折痕,我依循折痕把信折起来,收入外套的口袋里。我把钥匙握在掌心,心里泛起异样的恍惚感觉。这感觉很奇妙,一点点惊奇、一点点失落。这真是一把属于我的钥匙吗?在我入睡之前,我记得旁边的座位是空着无人的,那柔软的椅垫上只搁着这件旧外套。我好一段时间没有伸手进袋子,不能确定在这之前袋里是否空无一物。也许它是很久以前就被塞进来的,也许它已经待在口袋里好长一段时间了。那么,这信该是给我的。除非,这外套不是我的,然而,它穿起来非常合身,袖口上的纽扣有些松落了,颜色也因洗濯而褪色斑斑。这件陈旧的外套的确是我的。

我的手指头摩擦那支钥匙嶙峋边缘。那尖尖的突起。想象它久未打开的那扇门——那会是木门、铁门还是一把坚实的钢锁呢?它封闭多久了?门上也许垂着沉重的锁链。那条沉重的锁链就像一种惩罚似的,被人遗弃直至服刑期满。也许是一种诅咒。我漫无边际地幻想。这串钥匙本来应该可以打开一重又一重的门,走进房子深处。我又再幻想那栋房子,既然它已经被翻新整修过,那该是多么地舒适呀。

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这封信与我没什么相干。我出门在外已经许久,并不记得自己曾在哪个地方拥有过一栋房子,似乎这封信致予的“你”该是其他人。我凑近了那皱巴巴的信纸,光线穿过烟雾投到信纸上,在细小的皱褶里碎开,宛如凝结湖面的粼光。我已经把信读了好几遍。我起初有点激动,激动中我忽然有种莫名的欲望,也许我渴望这场小小的突如其来的意外,以便可以打破旅程中过于死寂的宁静。我不愿相信这是无甚意义的恶作剧。这分明是别人的过去。这也许是别人的过去。

无论如何我都想回信给你。一开始,我确实曾经尽力为你找那个收信人,我以为这信在我这里不过暂时寄放。就像给植物依附花粉的媒介,写信者或许以为透过我,这信可抵达另一人的手中——这种偶然与奇妙契机的想法使我感到无比愉悦。

在走道的另一边,坐着一个老太太。这封信和钥匙会是她的吗?我以为这是有可能的。因为你提及了那栋老房子,那栋老房子的主人或许如今已年至耄耋。她是坐得最靠近我的乘客。她也许老得懵懂眼花而没发现自己掉了东西,而旁人又以为这是我掉的信,故而善意地将信塞进我口袋里——以上纯粹只是假设,我并不确定这是否为真。总而言之,我想这信因为某些不明因素而误送了。真正的收信人可能离我很近,也可能离我很远。可能在这趟火车上,也可能根本不在车上。


也许我渴望这场小小的突如其来的意外,

以便可以打破旅程中过于死寂的宁静。


我从没看过那老太太起身,她非常非常地老,她拉上了窗帘,矮小的身躯佝偻坐在暗影里,沉默得像别人遗留下来的行李。她的眼窝满是皱纹,眼眸像住在网中的灰色蜘蛛。无论我问她什么,话题都像被网粘着了。——我是问您,这信,这钥匙,是您掉的吗?——我要坐到终点站去。她就这么回答我。我心想这个老太太也许有点耳聋了,便稍微提高声量。这个,信!还有这个,钥匙!都是您的吗?她摇摇头,惊讶地,惶恐地,害怕地,又重复说同样的话——我要坐到终点站才下车。我终于明白她不可能沟通,无论这信是否属于她的,我都不可能从她那里取得答案。

我不能自欺欺人地说这信是给我的。在一本书里,我曾记下所去过的城市。我住过一些旅社,也租过一些旧房子,有些房子同时也住着其他人。有一些被业主加以间隔切分成许多房间,屋内的走廊几乎就同火车厢里的走道一样狭窄。有时候我会听见个别房间传出各种声音。有时我会专心谛听楼下的动静,听着脚步声隐约穿过墙壁传来,直至那声音消失在另一扇门后。尽管屋子里各种各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从厨房,从厕所,从后院,从那些墙壁及门后,但彼此却互不相见。我不会故意去寻找声音的来源,但也不会故意去避开那些声音。不,当然不需要。我其实颇愿意相信——然而回忆中却找不到任何迹象——即在其中一间房子里,有人曾经为我留下一本笔记,藏在一扇朝向大街的门后。

关于上述那栋给分隔得像火车厢一样的房子。房子很大,客厅里看不到人,站在玄关处朝屋内呼喊,有人在家吗?——我听得见房子深处传来的阵阵回音,重复我的问题。但那回音很快就淹没在自其他房间传出的杂音里。那房子充满各种杂音。拖拉的椅子、摇晃的床架、清洗盘碗、敲钉打锤、门窗磕磕碰碰的声音。那些声音传到天井里,在四壁之间回荡,由于回音效果而变得加倍吵喧。有时候,仿佛报复似的,从房子里的另一角落,又响起更激烈的,更尖锐的,划过玻璃或盘子似的让人泛起浑身疙瘩的凌厉声音,这声音就像一个约定的讯号似的,在一刹那间便压制了其他的声音,使所有的噪音都消失了,于是换来片刻寂静,一会儿,各种细碎的声音又纷纷扰扰地响起,起初细得像毛毛雨下在草叶上似的,它们逐渐累积,直至齐聚起来,再度涌现下一次的嚣喧高峰。

我待在那里许久。那个当初和我约好的人并没有出现。我始终没见到任何人。两周后我离开了。也许这是因为我迟到了,人家早就走了。

你是否根本就不期待我的回音?但我仍然会尝试回信给你,尽管我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把信交到你手中。除非我确实知道你住在哪里。你住过一栋靠近火车铁轨的房子。一栋有花园的房子。一栋有个房间朝向大街的房子。一栋整修中(或者已经装修完毕)的房子。一栋(曾经)种有石榴树的房子。你的信充满了细节,只除了地点。

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一栋房子符合这些特征。也许当我栖居之时并未留意它们。除了那栋吵嚷的房子。

走在像火车厢通道那么窄的走廊上,我还是可以看见一堆弃置的家具,搞到走廊更窄。曾经华美一时的木头家具,变得黯淡无光,天鹅绒的垫子上长满跳蚤,垂帘遮住了被雨水渗透、长满锈痕的窗框,有一排老照片挂满走廊两边的墙壁。我以为,在那里等候,是出于与另一人置换的偶然机遇。来了又去。位置空了出来,被占据,然后又再空置。

我不得不以记忆中所曾住过的那些房子去幻想你的居所。你仿佛由墙壁所生,由此而被赋予那房子的颜色与气味,一份由墙影彤镂的印记,一个空位置。一个被默许停驻其间的人,一栋房子。

有时我会忘掉一些自以为是不重要的人与事。当我离开时那些人与事的问题就悬在那里,我以为那些问题不会再逮住我或任何人。当你不想时它仿佛就不存在。我无从辨识那记忆里的裂缝。那裂缝许是不可思索的。它若未曾为我所觉察,则我不可能去理解它。你或许不会满意我这样的解释。我想把过去所待过之处列出一张表,再加上护照记录,和一些收据、照片——只不过这真麻烦,它们散失在许多地方,那些开过又关上的抽屉,那些牛皮信封或箱子里。

我是否曾经认识过你?你是否真的认识我?或许你在月台上四处游走,晃了一圈,不知为何又不想上车了。抑或相反,你本来以为自己并不想走,后来又改变心意才离开。或许现在你也是旅途上的人了。住过许多地方,住过许多别人的房子,填进别人留下的空位。


当我离开时那些人与事的问题就悬在那里,

我以为那些问题不会再逮住我或任何人。


若说我对你的处境毫无同情心,那不是真的。要如何回信给你呢?这信与钥匙使我感到些许伤感。然而,仅仅是极轻微的伤感,或许它接近于乡愁。我并没有眷恋得使我会牵挂的故乡。我感觉到有某种忧愁被寄放在遥远的地方,但却不知其源为何。我甚至不知道这种忧愁是否只是幻想,或许这只是我的错觉而已,也许这股忧愁根本就不存在。

我现在坐在这辆火车上,这是漫长的旅程,因为火车的速度越来越慢了。无论何时,往窗外望,除了雾中偶尔隐现的建筑、月台和树木之外,就再也没见到其他东西。这趟旅程如此单调,一路上并无璀璨迷人的景观,所到之处几乎是固定不变的烟霾,浓厚的、灰白色的、脏兮兮的胶状凝滞物,看不到阳光倾洒,没有海洋、森林与陆地。偶尔你以为自己看到烟雾后闪现的灿烂灯光。那些远远的、朦胧的、若隐若现的光影,在烟霾遮掩下显得更迷人。谁也不知道在这片烟霾的后面,是否真的存在着灿烂的城市和广阔的世界。

好久以来,我所看见的外界,就是窗外的烟。放眼望去尽是灰茫茫一片。有时你看见雾中出现一根柱子,但仅能看见局部,它的顶端隐没在雾中。有时经过车站,你也觉得那站牌虚幻不实,它背后是空的。列车在一座充满幻影的鬼堡里兜兜转转。探头往外望,我总是看见火车拖着长长的尾巴,划成一道半圆的弧形隐没天际,仿佛它一直沿着圆形的轨道走。也许我们实际上处在一个孩子的玩具场上。也许列车并没有真的前进,它只在原处震动。这仅是舞台演出的障眼法。

我乱说的。无论如何,因为旅程漫漫,我又无聊寂寞,所以我挺高兴写信回你。

这火车很旧了,坐在车厢里两耳充斥各种噪音,窗子与窗框敲击、车轮与轨道摩擦。从老久以前,这辆火车就已经在同一条轨道上来来回回地奔驰。

据说我们心里都携带一个故乡。至死都会寻它,那个不知其所在的谜样地方。在那里每个早晨,鲜明的阳光从山脊降落窗前,然后再蔓延至田野,无比甜蜜安详,我愿意这么说,如果它是真的。像个美梦似的,没错,在梦中你快乐地在某处生活,惬意地,舒服地,愉悦地,恐惧地,焦虑地,害怕地。在梦中我很少感觉到对现状麻木或不耐。醒着时总要看时间,看离终点站还有多久。只有睡着,才不觉得时间是囚牢。每晚睡觉以后,梦境变成故乡。就连噩梦也是美的,也许我们都有点喜欢恐惧也说不定。梦里我自由穿梭过去与未来。你相信吗?我们可以在梦中预见未来,不过这种预见在醒后总被忘得一干二净,以致有时,事情真的在现实中发生了,我们才又感到现实如梦,疑幻疑真。

故此,也许你并不是在过去遇见我,而是在梦中预见了我,如此,我们则有希望将在未来某一天、在现实的某处相遇。

或许你不喜欢这一假设,因为你会说,你并不是被梦纠缠而神志不清地写信,尤其一个人醒来之后并不能清晰地记得梦,嗯哼,既然如此,这大概也是对的……那么,容我再假设,现实时间因为梦幻的介入而发生交错。你说的,有可能是真的,即你记忆中有我,但与此同时,我记忆中却没有你(因为我这感觉也是真切的),同时,我与你这封信所要致予的对象也是全然叠合的同一人。显然,在现实中各种过去与未来的时间并存。你的的确确已经遇见了我,但这场相遇对我而言尚未发生。我只有在离开这趟火车以后,才会与过去的你相遇。即便这对你来讲已经成为过去,但对我来说却仍未发生。

你在梦中离开那栋房子,来到了月台,并在梦中随手找到一张邮局包裹的包装纸写下这封信给我。从纸上一角的邮局盖章来看,那名字的每个字母与日期号码,都是左右颠倒,仿佛那些字母与号码都是镜子的映照。由于梦与现实就像镜子般的比喻,我猜想这信来自梦中,否则它就是来自一个用错了盖章的邮局。因为我可以看出那是许久以前的日期,那日期远在我出世以前,甚至远在我母亲出世以前。那种包装纸我没见过,那是非常粗糙却又异常厚实的防水油纸。据说我们离开那个(总是给老祖母挂在口上说的)物件真材实料却又极其罕有的时代很远了,当然事实是否如此,实际上也不能一言蔽之。

不过,我在意的是月台的名字,那是许久以前殖民者使用的名字了。除非这一切都因为有个时空错乱的邮局在月台上。否则,你的信必然来自久远的过去,一次越过时间边境的梦境。我很遗憾自己不是你要寻觅的对象,也很惋惜没能为你找到那个收信的人——那个你在久远的时代里,不知是暗恋抑或忌妒的主人——你却在梦中跨越时代,错误地送到我这里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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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来自 Maria Ionova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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