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中东战后生态与文化景观：伊拉克女设计师贾拉·马赫祖米
重建中东战后生态与文化景观：
伊拉克女设计师贾拉·马赫祖米
▲ 2021年杰弗里·杰里科爵士奖（Sir Geoffrey Jellicoe Award，简称SGJA）得主贾拉·马赫祖米 （Jala Makhzoumi ) © IFLA
"Landscape is the embodiment of …more sustainable, culturally rooted practices, rather than an imposed technocentric, abstracted approach to managing resources."
“景观体现的是可持续的，根源于文化的实践，而不是一种强制、抽象并以技术为主导的资源管理方式。”
——贾拉·马赫祖米 Jala Makhzoumi
作者：陶宇恒
墨尔本大学景观设计硕士研究生
杰弗里·杰里科爵士奖
Sir Geoffrey Jellicoe Award
景观大师系列
注：2004年启动的SGJA奖是国际景观学与风景园林师联合会（International Federation of Landscape Architects，简称IFLA）授予景观设计师的最高荣誉，最初每四年颁发一次，自2011年起每年颁发一次。该奖项旨在表彰一位在世的景观设计师迄今为止的成就和贡献，以及对社会、环境福祉，和对景观设计专业的发展所产生的独特而持久的影响。
贾拉·马赫祖米1949年出生在动荡的伊拉克巴格达。通过在中东和地中海地区多年的研究和实践，贾拉重新塑造着该地区对景观设计的理解。她的设计哲学将大众参与和生态学紧密结合，形成了有效且基于自然的环境解决方案，同时也展现了她本人对于人文的敏感和关怀。为表彰她将社会和文化融为一体的设计方法，以及在中东建立符合当地语境的景观设计学科和职业的贡献，2021年贾拉被国际景观设计联盟（IFLA）授予杰弗里·杰里科爵士奖。
▲ 工作中的贾拉·马赫祖米
01
不甘于景观的狭隘定义
20世纪70年代，在伊拉克巴格达大学建筑学院的学习使贾拉第一次接触到了 “景观”这一概念。当时中东地区对景观设计的理解还十分教条老派——室外开放空间的设计主要目的只是美化环境、衬托建筑设计。对景观如此浅显和片面的解读没有满足贾拉的求知欲，她开始进行大量研究，试图理解景观背后的体系和复杂性，同时也开始反思伊拉克的景观设计。根据贾拉自己的描述，巴格达的夏天温度可达50摄氏度，而在这样的环境下，穿过建筑之间的大片空地实属煎熬。针对该地区可能会遭受的极端天气，贾拉直言“庭院设计中的草坪和玫瑰花坛是明显不会有效的”。与现代景观设计的匮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伊拉克当代建筑。起始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随后受奥斯曼帝国和英国殖民的影响，伊拉克的传统建筑已然是多元文化的结合。而在1958年取得独立后，伊拉克更是邀请柯布西耶和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等大师操刀设计公共建筑，也孕育了号称伊拉克现代建筑之父的里法特·查迪吉。随着现代主义建筑在伊拉克兴起，其背离传统建造材料和手法的做法也逐渐引起了批评。在这样的文化和学术背景下，贾拉意识到了与 “景观“相关的词汇在伊拉克以及中东地区的缺失。
▲ 图1：刚建成时的巴格达体育馆 © Rifat Chadirji
▲ 图2：柯布西耶设计的巴格达体育馆现状 © Ahmed Salman
从巴格达大学毕业之后，贾拉争取到了留学奖学金，加入了当时耶鲁大学刚刚设立的环境设计项目。这也让她接触到了多样的文化和景观，扩充了对景观设计的认知。1990年，当贾拉在伦敦度假时，第一次海湾战争爆发，这让她顷刻间流离失所。但在不幸当中，贾拉抓住了在谢菲尔德大学攻读博士的机会。四处游历让贾拉在多个地区和多种文化中继续她的研究、任教和实践旅程，而她也认识到了 “一旦承认景观具有极为广泛的定义，其应对政治、文化、社会问题的潜力也将会被释放” 。
02
捍卫景观公民性
1990年，黎巴嫩内战结束，这个饱受几十年战火摧残的国家百废待兴。受经济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影响，新政权上台后以重建基础设施为由，进行了大规模的国有财产私有化，其中也包括首都贝鲁特市中心118公顷的公共空间。此举破坏了贝鲁特居民对于城市的所有权，许多传承了数代人的店铺被迫迁出城市。私人投资者虽然拥有改善基础设施的资本，但却忽视了当地居民的需求以及塑造城市的历史和文化因素，因而也只能建造出符合私人利益的景观。这些景观大多仅以美化作为设计目标，试图将贝鲁特打造成标准化的全球都市。同时在社会层面，城市更新也深化了阶级隔阂。权势阶层可以享受海景，在高档的购物中心内购物，而相对弱势的群体却失去了同样属于他们的城市空间。这些矛盾在2015年达到最高峰，政府在没有任何解决方案的情况下关闭了一座垃圾填埋场，导致黎巴嫩爆发垃圾危机，贝鲁特市民发起抗议活动，争取城市所有权。而贾拉也积极地参与到市民的行动中，从景观的角度提供富有创造性的现代化解决方案。
▲ 图3：20世纪60年代的贝鲁特集市 © oldbeirut.com
▲ 图4：现在的贝鲁特集市成为了标准化的购物中心 © Bahaa Ghoussainy
▲ 图5：贝鲁特持续的垃圾危机 © 纽约时报
达利亚岩
贾拉坦言自己并非活动分子，也对政治没有太大兴趣。但第一次来到贝鲁特参观达利亚岩之后，她发誓如果这里的景观受到任何威胁，她将走上街头抗议。达利亚岩是贝鲁特港口的一部分，对当地的生态多样性有着重大意义。更重要的是，达利亚岩是贝鲁特唯一一处大型公共开放空间，是当地居民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从庆祝库尔德新年到度过夏日时光，达利亚岩承载着贝鲁特人的世代回忆。
▲ 图6：达利亚岩承载着贝鲁特市民的夏日回忆 © The Civil Campaign to Protect The Dalieh of Raouche
▲ 图7：始于达利亚岩的游船是当地非正规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 © World Monuments Fund
然而，贝鲁特的滨水空间几乎全部被前黎巴嫩总理萨阿德·哈里里个人收购。他计划开发这些空间，以赚取丰厚利润。此消息一出，贾拉便加入抗议的队伍中，启动了“保护达利亚岩“项目，并组织了设计竞赛，召集全球的学生和设计师共同构想达利亚岩作为公共空间的未来。
▲ 图8：黎巴嫩前总理哈里里和他对贝鲁特的展望 © Hannah Arendt Center
▲ 图9：聚集在达利亚岩的抗议人群 © World Monuments Fund
▲ 图10：大众被禁止进入达利亚岩 © World Monuments Fund
贾拉认为景观的公民性使得城市居民可以自主定义城市空间，而不是由跨国企业和财团浅薄地美化城市，并称其为景观。如果没有景观公民性，贝鲁特和阿布扎比、迪拜这些标准化的国际都市将没有区别。而公民也将沦为消费者，在保安和监控录像的监视下，行走在本应属于他们的街道中。贾拉承认当抗议的声音平息之后，房地产开放商无疑会再次袭来，所有的反抗最后很可能是徒劳无功。但当建筑师、景观设计师、城市规划师以及其他设计师联合在一起时，他们意识到了保卫景观公民性需要来自全球范围的、各个尺度的发声和觉醒。
▲ 图11-13：达利亚岩公共空间设计竞赛获奖作品之一Daliehn © Fadi Mansour, Candice Naim, Lea Helo, Ali Assaad, Roula Khoury, Bacha and Jane Nassar
03
人与自然共同发展
景观生态主义是贾拉设计哲学的一大重要组成部分。她意识到中东地区对经济和社会进步的迫切需求往往使得环境健康的重要性被忽视。而她也相信景观设计具有同时创造人类和自然福祉的能力。
埃尔比勒绿带
该项目的主要挑战在于改变传统绿带重新造林的单一功能。在建造绿带并控制城市无限扩张的基础之上，担任该项目景观咨询的贾拉还希望能为当地勾勒出一个全面的，具有生态考量的，并且反映出库尔德乡村传统的总体规划。为此，贾拉和多学科团队合作，设计了一个多功能景观。埃尔比勒绿带总体规划最终由四个区域组成：一块主要用于种植果树的作物区域；一块由树林和牧地组成的自然保护区；两条用于保证生态连续性和社交属性的绿道；以及包含景观环路和公园的便利设施区。
▲ 图14：埃尔比勒绿带总体规划图 ©UNIT44
▲ 图15：绿带的四大区域 ©UNIT44
▲ 图16：埃尔比勒绿带项目效果图 ©UNIT44
从该项目可以看出，贾拉希望人类和生态可以同时从设计中受益。贾拉在设计中加入果园等可为偏远地区和无家可归人口提供经济支援的景观类型，在其他项目中也对社会边缘人群进行考量，展现了她设计中的温度。为确保设计呼应当地自然和文化，贾拉亲自带领团队教育当地的建筑师和考古学家，确保设计手法和过程能够继承当地传统。贾拉认为，尤其是在中东语境之下，农业和乡村景观是最具有地区特色，最能体现文明智慧的景观。而成功的景观设计则需要从这些古老的智慧中吸取灵感和手法。从农业景观中学习，可以使设计师对当地的自然和文化产生更深刻的理解，并将景观视为生态系统的一部分。同时，当地社区也会对文明的传承产生自豪感。而这份自信对于中东地区形成属于自己的设计话语权至关重要。这便是贾拉对景观“人性化保护”的思考。
▲ 图17-20：贾拉的设计手稿 ©UNIT44
03
景观的人性化发展
贾拉把对景观人性化的思考带入她参与的各个设计项目，在此过程中，中东地区的战后重建使贾拉对景观的定义框架有了新的思考。她认为景观不仅是实体的环境，更是孕育环境的文化和价值观的体现。而将景观上升到这样一个更抽象的概念之后，如何贴合设计语境的问题也会迎刃而解。
黎巴嫩艾尔夸雷拉小镇重建
20世纪50年代，黎巴嫩从法国统治下独立，宗教和政治争端终于得到了平息。大量资本进入黎巴嫩，全国进入了经济高速发展的现代化阶段。号称 “东方巴黎” 的贝鲁特百废俱兴，即将进入黄金年代。而在繁荣复兴的表象之下，除首都贝鲁特之外的其他地区，尤其是偏远的乡村却依旧落后，被现代化进程遗忘。社会逐渐变得分裂，阶级之间的反差加剧。2006年7月，黎巴嫩与以色列发生冲突，贾拉参与了这次战争之后的重建。面对满是疮痍的乡村，她意识到重建不应该仅限于房屋和住所。
当贾拉在战争结束三周后第一次踏进艾尔夸雷拉时，镇上约350栋住宅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 约5500人的村庄中，40%左右的人无家可归。果园和农田因为可能被埋藏地雷被禁止进入，庄稼全部被毁，小镇的经济命脉被无情切断。
▲ 图21：战后满是疮痍的艾尔夸雷拉小镇 ©Rabih Shibli
▲ 图22：艾尔夸雷拉小镇依靠传统农业发展 © Jala Makhzoumi
贾拉作为景观设计师的直觉是为小镇提供一处可供社区居民聚集的公共空间，可很快这一想法就遭受了客观条件的挑战。首先小镇原本就缺乏公共土地资源，更重要的是贾拉自己对“公共空间”这一来源于西方城市的概念是否契合黎巴嫩偏远小镇产生了质疑。这两大挑战也揭露了发展中国家在经历城市现代化时普遍的困境：一是盲目地将建立已久的乡村景观城市化和现代化，二是社区景观对乡村的意义尚不明晰。贾拉随后进一步反思乡村的重建是否仅仅应该专注于村庄的建筑环境，而这也激励贾拉通过景观的视角重新审视战后重建这一深刻的课题。
从设计具象公共空间的直觉中跳脱出来，贾拉决定用生态景观设计的方法解读黎巴嫩的乡村景观。这样一来，设计关注的尺度不再局限于小镇本身，而是扩大到了整个黎巴嫩南部乡村。在了解了小镇的主要生态景观后，贾拉更进一步，试图了解小镇的文化，并将其与空间相联系，以此为基础构建出设计人性化景观的理论框架。在艾尔夸雷拉小镇这一案例中，当地人的身份认同以及乡村的历史传承都凝聚在神庙中，而一座新建的大型学校则被视为现代的象征。此外，环境与历史的联系还会随政治、文化和经济环境而不断变化。因此贾拉意识到，景观是由当地生活方式决定的。景观只有融入当地人每日的生活体验中，才可能被被动地维护，成为有长远意义的干预。
▲ 图23：代表艾尔夸雷拉小镇现代化进程的学校 © Jala Makhzoumi
▲ 图24：艾尔夸雷拉小镇引以为豪的神庙 © Jala Makhzoumi
将教学视为景观实践的重要部分，贾拉随后带领黎巴嫩美国大学的学生们沿着生态景观设计的道路继续探索，为艾尔夸雷拉的未来提供了多种可能。通过反思自己的思考过程以及学生们的作品，她总结出了一套中东地区战后重建的心得。她认为重建应该将实体环境和文化历史以及社会经济背景这些抽象的元素结合在一起，以设计出真正对当地居民有意义的景观。战后重建会导致外部资本大量涌入，而贴近居民生活方式的设计可以激发当地人对景观的掌控意识。在这种特殊时期，人们对环境的拥有感是保护地区文化根基的重要因素。贾拉深知战后重建是一个长期过程，恢复战争所破坏的经济、社会以及自然环境任重道远。她带领学生们打破了设计学科中理论和实践的隔阂，让中东的设计师们对景观学科的发展有了新的期待。
▲ 图25：贾拉积极组织学生们研究当地情况 © Jala Makhzoumi
▲图26：贾拉的设计课程成果之一 © Jala Makhzoumi
04
结语
2021年获得杰弗里·杰里科爵士奖时，贾拉被问及她对阿拉伯和地中海地区景观设计学的影响，她半开玩笑般地承认早年的流离失所和背井离乡是幸运的经历，“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有光明的一面”。在异国他乡的岁月不仅为她积攒了丰富的任教和实践经历，也让她把对景观的热情传播到更远的地方，并不停地探寻景观在不同尺度的更深含义。贾拉见证了景观设计学在中东的从无到有，而现在更多的人在她开拓的道路上前赴后继。
参考文献
[1 ]Makhzoumi, J. (2000). Landscape ecology as a foundation for landscape architecture: application in Malta. Landscape and Urban Planning, (50), 167-177.
[2] Wong, E. (2021, October 1). Landscapes of recovery: Jala Makhzoumi. Landscape Australia. Retrieved from https://landscapeaustralia.com/articles/jala-makhzoumi-interview/
[3] Nabeel, G. (2021, March 11). Jala Makhzoumi: A Landscape Architect in a Race to Stop Desertification. Al-Fanar Media. Retrieved from https://www.al-fanarmedia.org/2021/03/jala-makhzoumi-a-landscape-architect-in-a-race-to-stop-desertification/
[4] Makhzoumi, J. (2010). Marginal Landscapes, Marginalized Rural Communities: Sustainable Post-War Recovery in Southern Lebanon. In H. Al-Harithy (Eds.), Lessons in Post-War Reconstruction: Case Studies from Lebanon in the Aftermath of the 2006 War (pp. 127-157). London, England: Routledge.
注：除标注外，其余图片均来源于网络
拓展阅读
《回到土地》
作者：俞孔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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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贾拉·马赫祖米所在的地区相似，中国正处于重建乡村和城市景观的重要历史时期，面临着发展中国家在经历城市现代化时的普遍困境。俞孔坚分别从城市、田园和遗产三个层面论述他的景观理想：一种“生存的艺术”，即“天—地—人— 神的和谐”。“回到土地”是俞孔坚理论和实践的基点，而他的追求则是建设真正“中国”而“现代”的景观。
《景观设计学：全球视野与地方行动》
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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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探访了包括中国、美国、加拿大、波黑、澳大利亚、瑞士、泰国、系新加坡等11个国家的20余个地区，探讨如何将对全球性议题的关注体现到各种尺度的地方实践行动中，并从生态、社会、政治、文化、经济等维度做出回应，通过小决策对大决策的累积影响，从而实现由局地无数小“善”累计到构建全球环境状况改善的宏大愿景的目标。
杰弗里·杰里科爵士奖
Sir Geoffrey Jellicoe Award
景观大师系列
作者 | 陶宇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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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胡睎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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